《礼记·大学》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本文开篇引《大学》之言落于此处,欲先道出慎独思想的精髓所在。大学之道乃中华先民千载相传的人文灵魂,言尽了中国人千古不易的修身之理。慎独即是此大学之道在一己修身中的发用流行。慎独思想是对此大学之道的再度体认与个体践行。大学之道深蕴于慎独修身之中,亦将作为脉络贯穿于本文之中。也可说,本文深度解读慎独思想的背后,是对此大学之道的重读;研判慎独思想的现代价值的背后是揭示此大学之道的永恒意义。
一、慎独思想的文化解读
思想是人类独有的文化现象,慎独思想则是中华先民在人类文化中所独有的人生智慧。慎独思想的文化解读必须从中国人的文化视角,从中国人独特的人文情怀出发,体认中国人的性命之情。
慎独反映的是在中华先民对自己、他人、以至宇宙人生的深刻了悟的基础上对一己存在的体认,是中华文明长期发展的产物,是古人生存智慧的结晶,是古人生存实践的总结。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慎独思想必然要经历从实践到思想,由思想到文本的形成过程。对 慎独思想的文化解读则要逆其道而行,从文本到思想,再到实践。
(一)慎独思想的文本解读
1.慎独思想的源起
慎独思想早见于先秦的《礼记·中庸》。《中庸》开篇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慎独被体认为道的要求。在中国哲学视域中,人从来都不是独在的,道与我们一体存在。我心就是道心,我行就是道行,以心体道达道,自有慎独之行。自“我”为主体视道,道是客体,需要主体的体认与达成,而在道的流行中,道反客为主,规定着人的视听言动,监视着人的一言一行。故要“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隐”、“微”之中都有道的要求,慎独的本质是体道达道的过程。
道在人为德,德者得也,得道之谓德。故自人言之,慎独就是人之至德,非得道之士无以达慎独境界。《礼记·礼器》中言:“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人之德“致广大而尽精微”,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万物无可匹敌,故“贵”而“少”,君子敬此德之可贵,贵在其“独”,贵则需要慎以待之。叶适说:“慎独为入德之方”[1]
在形而下的层面上,慎独被体认为一种具体的君子修身之道。郑玄注之曰:“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2]就是要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注重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的要求,故要“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要做到慎独,必先诚其意。《大学》有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慎独是君子的必备品德。《郭店楚墓竹简》和《马王堆汉墓帛书》中的《五行》论慎独说:“‘淑人君子,其义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 “能为一”即能为独,为一于道德,慎独于人性。
相传为北齐刘昼所撰的《刘子》一书中的《慎独》章中,具体举出了君子慎独的例证:“人在暗密,岂以隐翳而回操?是以戒慎目所不睹,恐惧耳所不闻,居室如见宾,入虚如有人。故遽瑗不以昏行变节,颜回不以夜浴改容。句践拘于石室,君臣之礼不替;冀缺耕于坰野,夫妇之敬不亏。斯皆慎乎隐微,枕善而居,不以视之不见而移其心,听之不闻而变其情也”。举出遽瑗、颜回、句践、冀缺的事迹来证明慎独的特征在于“慎乎隐微,枕善而居”。朱熹解释“隐”“微”说:“隐,暗处也。微,细事也”。君子之“戒慎”、“恐惧”都是修身的具体要求。
2.慎独范畴的内涵
慎独范畴的内涵在“慎”与“独”二字之中,又超出“慎”与“独”二字之外。“慎独”联言,就具有了中国人所独有的丰富意蕴与人生智慧。“《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3]我们不得不谦卑地说,无论用怎样的语言都无法言尽慎独所表达的深义,所谓“道可道,非常道”。[4]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有古人的境界与修为,只能“强为之辞”。
(1)“慎”的内涵分析
一为小心。这是“慎”字的字面义。心谨为慎。就德性言,谨小慎微方能养其本心,不失本性。故刘备诫其子曰:“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就功业言,成败源于一线之间,得失存于一念之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生天地之间应该由小处着手,脚踏实地,戒慎于细微之处。
二为真心。“慎”字由“心”与“真”构成,心真为慎。由小心而达于真心,谨于心,本于心,即保其心之真。常言道“人心难测”,人从蒙昧混沌走向文明开化的同时,也是人心由纯真走向虚伪的过程。故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5]人失去真心也就是失去真实的自我。故人要获得自我的真实,实需“慎”,方能发于己心,忠于己心,达于己心,安于己心。
三为诚心。诚心起自心之真,故“真诚”常联言。但诚不就是真,真是心的本然状态, 诚则是心的流行发用。真是静,诚是动。诚在中国哲学的概念系统中具有重要地位。《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又言:“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是天之道,是为人之道,故不自欺,不欺人,方能成己成人。
四为细心。细心起自诚心,精诚所在,无微不至,人性大全,则心无不达,故能细心。《中庸》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隐微之中见心细、心诚,这是从修身之道的角度对细心的要求。
(2)“独”的内涵分析
一为独处。朱熹认为:“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6]即无他人监督,自我孤单之境。人作为社会性存在,身处社群之中,视听言动无不考虑社会性需要,即要受社会舆论、风俗习惯、法律道德的制约和影响。而在一人独处之时,没有外在的压力与制约,真实自我可以无所顾忌的展现出来。独处之我,是自我存在的真实状态,独处之行是自我本质的真实流露。品评人品当“视其闲居之所为”,观其独处之言行。
二为独立。人是社会存在的同时又是个体存在,既与他人相联系、相联结,又与他人相区别、相分离。这有两层相对的含义:一是主体自我认识到“我”之为我而非他人,“我”与他人有别,“我”是自我的拥有者。二是“我”与他人相对,都具有相对的排他性。他人会有排斥“我”的趋向,而推“我”于独立;同时“我”也有排斥他者的趋向,而置自我于“独”的境地。独立是主体宣示自我存在的必然结果,也是主体自我实现的标志。
三为自立。自我生存,自我发展,自我完善,无待于外,此为自立。这不是对人之生存所需的外在条件的否定,只是强调外在条件不可强求,可求在己,故为“独”。孔子说君子“不畏莫己知,求为可知也”,[7] 因为“己知”在人不在己,“求为可知”则在己不在人,在人则不可强求,在己则可力求而得。这就是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内因是外因的根据,内因更具有根本性的意义。
四为自足。超越物质有限性,求得精神的充实,人性的完善,此为自足。“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8]自足意味着德性的完善,故能自我肯定,自我认可,达于自我实现之境。自足不是阿Q精神,不是自欺其人,而是在对自我能力与潜质的深刻认知、挖掘与展现的基础上对自我的完全接受,是精神和谐、心理健康的集中体现。
(3)“慎独”的蕴义分析
一为律己。此为于大群中求修身之道。强调一己之言行合于社会要求,合于人伦大道的要求,不管在有人监督还是无人监督的情况下都能以社会的道德要求约束自己。
二为真己。此为于人性中求修身之道。人性本善,但因生而有欲,欲长而善消,人渐失其性,久而不知。故孟子言“求学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9] “求其放心”即求其已失之心性,故“养心莫善于寡欲”。[10]
三为完己。此为于个性中求修身之道。“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11]人虽同此一大群,但其个性则千差万别,各有所思、所想、所虑、所言、所行、所求、所得、所失。但其所本则一,即本于人性,本于人群大道,所以个体人性的充足完善,就是人伦大道的完成与实现。
四为超己。此为于崇高中求修身之道。人之为人,所以最为天下贵者,在其具有万物所没有的超越性。人总是不甘于为存在而存在,总要寻找一种意义,追寻一种价值。这种意义与价值是自我的充分实现,也是自我的内在与外在的双向超越,弗洛依德称之为“超我”。
(二)慎独思想的哲学解读
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慎独是一种哲学理念,是一种精神体悟,是一种思维境遇,是一种人生境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主体存在的自我追问
慎独是一种追问。人是有自我意识的主体性存在。当人从混沌中走出,意识到自我是一种存在时,人也就把自我从存在的本然状态中推出而审视自我,从而把自我作为与主体之“我”相对的客体。于是,主体之“我”总是要追问:“我是谁?我为何存在?我何以存在?我的终极归宿是什么?” 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是困扰所有人终生的问题,是所有人都必须回答的问题。或许这些问题永远不会出现在某些人的意识域,但仍会在人的潜意识域向人发问,向人的存在提出质疑,成为人生中难以摆脱的“空虚”和“烦”。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决定着能否解决人的心灵安顿问题。
慎独就是主体自我追问所设置的客观情境与达到的主观状态,也是主体追问过程中必然遭遇的客观与主观的双重境遇。慎独既是主体追问的实然状态,又是主体追问的必然状态。只有在慎独的状态中,主体才能真正发现真实自我,才会真正体会到自我存在的意义。
追问自我的前提是主体面对的自我必须是真实的。只有把真实自我“招唤”到主体面前,使真实自我与主体相对而立,主体才可能完全透视、评判、理解自我的一切。在主体审视自我的情境中,任何外来者的介入都可能使真实自我想到逃避、隐藏自己,从而使主体看不到真实的自我。真实自我就这样因为他者的在场而消失、迷失、丧失在主体追寻的视域中,所以,主体的自我追问需要绝对的“独”,而主体之“我”能否创造这种情境,能否使真实自我完全向主体敞开,则需要主体之“慎”。只有既“慎”且“独”,真实的自我才会从遮蔽走向解蔽,赤裸着来到主体面前,真正向主体言说,主体才会真正听到自我的心声,知道“我”脱去一切伪装后的本来面目,知道“我”有着一颗怎样柔弱的心,“我”的心向着自己,向着他人,向着世界,发出怎样的呼唤。可能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了悟了,或突然顿悟了——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生命过程的意义何在——一切都澄明起来。因为真实的自我出现了,那曾经恍恍惚惚、暗昧不明的“赤子之心”一刹那清晰起来。“我”得到了,“我”得“道”了,“我”得到了真实自我,“我”得到了自我的一切。本来“我”是完善的,然而,纷繁的尘世使“我”失去了本心。“我”经由慎独又回到了自己,“我”又成为我,“我”又占有了我。“我”是真我,己是完己。
2.真实自我的实现过程
慎独是一个过程。主体之“我”在追问自我时,有一个从发现真实自我到实现真实自我的过程。在逻辑上发现先于实现,但在实践上二者是同一过程。发现自我也就是实现自我的过程。发现自我就是真实自我向主体之我完全敞开、展现的过程。真实自我呈现在主体面前,呈献在现实中的过程,也就是真实自我得以实现的过程。
慎独就是真实自我的发现与实现过程。这种自我发现不以外求的方式进行,而是向心内求,从而摆脱任何外在条件的限制。在这一过程中,主体是绝对自由的,所以主体才“敢于”接受真实自我,真实自我也才“敢于”来到主体面前。因此,这种自我实现不是俗常意义上的耳目感官域界内的有形价值实现。这种实现是无形的,是无待的,无待于外的,甚至是排外的,表现为“独”。这种实现是有己的,完全的有己,有完全的己。己是一切,因此是真己。但如何摆脱外在条件的限制,保证主体的绝对自由,则需要主体的“慎”。
慎独实现的是真实自我的完全独立,是真实自我的真正挺立,使“我”作为我而存在。“我”知道我存在,我是如此与众不同的存在者,是与他人相对而立的存在者。于是,我们能更深刻地理解孔子所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深刻涵义。“我”作为立人者必须是一个已立者,“我”的挺立可能得益于他人的支持,但首先是“我”已是一个能立者。如果“我”不能作为一个能立者而成为我,“我”又如何能以己的身份去立人呢?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自我,我们相对而立,我只有在与他人的相对中,“我”才成为我,成为有所立者。立人的过程即是立己,立己的过程也是立人。“立人”、“立己”中实现“我”之“独”——“独”立于人群中。而真实自我要站立于、实现于立人这一行为中,则需要“慎”。过一步即为“无我”,只为别人,没有自己。墨家“摩顶放踵兼利天下而为之”的精神虽然可贵,却失人情伦常之义,非能长久普世之道;退一步即成“唯我”,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则失人伦大道,与禽兽何异?故贵能中庸,取中道而行则无大过矣!以仁义行,自忠孝始,推己及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方为伦常之道,可持可久。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12]慎独之独是真我之独,不是“无我”之独,亦不是“唯我”之独。在人群大道中“我”拥有完全的、真实的自我。在自我独立中又蕴含着人伦大道。
3.人性完美的崇高境界
慎独是一种境界。慎独是人的一种存在状态,是一种业已实现的人性自足,这种自足形成一种境界,一种对自我完全占有的人生境界。冯友兰认为人生有四种境界:一为自然境界,二为功利境界,三为道德境界,四为天地境界。[1]那么,作为一个过程,慎独就是由低到高的境界提升过程;作为一种状态,慎独就属于冯氏所言说的道德境界,其向外生发的极至就是天地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主体的意识被真实自我完全占有,或者说主体完全占有了真实自我,从而在主体意识中已没有“我”的概念。自我与主体意识经过分离之后又重新统一,或者说“我”已经消失,重又回到了混沌未分的与天地自然同一的状态。但这是对自我本然存在状态的超越性回归,是把宇宙大自然赋予给“我”的自然本性重新唤回“我”的人文生命中,使“我”的后天人文生命与先天自然生命合而为一,实现了真正的“天人合一”。在这种境界中,人性臻于完美,道德得以实现。这样一种境界不是一种必然的来到,需要人文教化的修养与培育,需要慎独修身的过程。
在中国哲学的视域中,历来就有性善与性恶之辨。孟子主性善论,荀子主性恶论,告子主性无善无恶论。但无论哪种主张与认识,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指向,即要通过人文教化达到或实现人的完美人性。无论哪种主张,都承认完美人性的存在,通过人文教养可以达到人性完美。而且,人性的完美不是乌托邦式的完美主义梦想,而是一种被许多圣人、仁者所实现的可能。这种可能向所有人敞开着,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慎独修身达于人性的至善、至美。由此看来,所谓性善性恶之辨并不是根本矛盾的观点对立,只是不同学者文人为追求人性完善的方式方法所预设的理论前提,术不同而道则一。所谓“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
(三)慎独思想的实践解读
在形而下的层面上,慎独是个体修身养性的实践活动,“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实践性是人性的基本规定。”[2]慎独也是一种实践活动,是个人独处自知的现实境遇与个人品行的外显流露。因为任何思想都来自实践,列宁说:“人的实践经过千百万次的重复,它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格固定下来。这些格正是(而且只是)由于千百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3]慎独在实践中主要有如下表现:
1.内在与外在的和谐统一
内在是人的本然状态,是个体的真实存在状态。但人是社会性存在,往往迫于社会性需要而掩盖自己的内在本质,造成内在与外在的矛盾,形成双重人格,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自己也承受着内外矛盾的情感冲突。
这种冲突有两种表现:一是个人的内在品质达不到社会道德的要求,被迫在外在行为中按照社会道德的要求行事,造成内在品质与外在言行的矛盾与冲突。但这种外在表现只是在社会的监督之下进行的,内在的本质仍会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表现出来。二是个人内心的道德追求与外在歪风邪气、道德缺失之间的冲突与斗争。当社会道德沦丧到一定程度时,道德的捍卫者就是有牺牲危险的战士,“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屈原就是这样的殉道者。所以许多人不得不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了。
针对第一种冲突,需要个体真正体认与接受社会道德的要求。这种对社会道德的体认过程就是慎独的过程,是自我教化、自我提高、自我超越的过程。这一过程不是依靠外在道德准则的强制与征服,并不依靠所谓“吃人礼教”的压迫来实现。慎独并不是强制自己接受某种社会道德,而是把社会道德体认为人之为人的内在规定性,体认为被遮蔽的人之本性。反过来,慎独之行中一己之德的发用流行也就是社会道德的实现。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即是内在与外在达到完美的统一,一己之德已与天地之德一体相通,己德所到之处即是社会道德的达成。
针对第二种冲突,需要个体慎守己德之可贵,不随波逐流,同流合污。面对各种诱惑攻击,持守慎独之道的君子能坚持自己心中的道德律,保持自己的英雄本色。康德说令人惊异的是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康德是一个慎独者,屈原也是个慎独者,他们为了心中的道德操守而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慎独者绝不意味着是殉道者,严格说殉道者并没有做到慎独的极至,没有准确持守中庸之道。如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伊尹之任,虽都做到了慎独,都被孟子称为圣人,但终不如孔子的“圣之时者”,“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无可无不可”,却终不离人伦大道,这才是圣之大者,也是慎独的极至与妙境。
2.思想与行为的和谐统一
人的内在与外在的矛盾直接表现为思想与行为的不统一。思想是人的真实情感,是行为的支配者,隐藏在行为的背后;行为是思想支配下的自我表达,反映着思想的意图与目的。行为受思想支配,思想表现为行为,二者在理论上统一的。但在实践中,思想与行为却经常是分离的,甚至是矛盾的、冲突的。因为人是社会性存在,人的行为必须符合社会要求才会被社会所接受,也就是说个体行为要转化为社会行为,取得社会行为的表现形式才是合法的。所以当人的思想与社会要求相一致时,思想可直接表现为被社会所接受的个体行为,个体行为也就顺利地转化为社会行为。但当人的思想与社会要求不一致时,个体就会压制自己的思想动机,而采取为社会所认同的行为,这样虽然自己的行为社会化了,但自己的思想仍是自己的思想,思想与行为产生了不一致。这样的人就成为自我压抑的人,也可以说是虚伪的人。这种自我虽然可以被社会和他人所接受,但自己却无法接受自己,因为自己的思想在抗拒着自己的行为,所以这种人生活得很累,似乎是在为别人而活。在无人监督时,由其在独自一人时,真实的思想还会成为自己的主人,从而表现出与在公众生活中不同的行为。所以在独自一人时的行为才是一个人真正思想的表达。
慎独是通过提升自我思想境界的方法使个体思想直接与社会要求同一,使个体思想支配下的行为自然达到社会的要求,从而既保证了个体行为转化为社会行为,又使个体思想与个体行为保持了一致。这种一致性就表现在个体在独处时仍然保持着具有社会性的行为,也就是把社会性的行为变成了个体的日常行为、自然行为,而个体的思想则变成了社会性的思想,是对自我个体狭隘性的超越。
慎独思想不是一种不变的惰性状态,而是一种永远在生成的运动状态。慎独思想永远在考量着自我的行为取向,监督着自我的行为准则。这种考量与监督也是对思想本身的反省与提升。思想在这种考量与监督中把行为拽回到自己的范围内,与自己同一。同时,思想以自我的提升,与社会的要求达成一致,又把自我行为推入社会行为规则中,使个体行为转化为社会行为。这样,慎独实现了思想与行为的超越性同一。
3.个体与社会的和谐统一
个体与社会是一对矛盾体,既相融合,又相矛盾。一方面,个体是社会的组成部分,是社会有机体的构成细胞,个体离不开社会,社会也离不开个体。另一方面,个体又是独立于社会之中的具有相对独立性的主体。个体有自己的切身利益,要向社会索取自己的空间与利益,而社会又从整体出发要求个体在某种程度上让渡自己的利益。这样个体与社会又是相分离、相矛盾的。
个体与社会是一种辨证关系,个体是个性的存在,是社会的因子;社会是共性,是集体,是个体的集合。如何在这二者中找到结合点、平衡点就是哲学理性的任务。马克思主义以实践性作为人的本质规定性,打开了联接个体与社会的通道,个体在社会实践中与社会结成一体,社会也在个体的实践活动中生成。但实践观只是从实际的角度,从功用的立场证明了个体与社会的联结与统一,并没有排除和否定个体与社会存在的矛盾。很难说在实践中个体与社会真正达到了和谐统一。
中国传统的慎独思想以一以贯之的中庸之道实现个体与社会的和谐统一。慎独是独立自我的真正实现,是无待于外的,故不会以损害社会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同时,慎独不是出世、厌世、避世,慎独者作为社会一分子或社会有机体的细胞承担着家、国、天下的道义。每个个体的自足就构成了整个社会的自足,每个个体的自我实现就构成了社会的整体实现。慎独使个体与社会找到了完美的结合点,个体实现促进社会实现,社会实现保障个体实现。慎独以一己修身在完善自我的同时,也在促进和谐社会的构建,每个个体的完善就意味着整个社会的完善。同时,慎独又是对当下社会的坦然接受,不会对社会提出非分的奢求,从而保证社会的安定和谐,也保证自我的和谐自足,使个体与社会在一定的张力中达到和谐统一。
二、慎独思想的现代价值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代思想精华。而任何时代思想都不是空穴来风,都不是无源之水,时代的精华必然有历史的凝聚,历史的凝聚也必然会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展开。这种展开就是对古人思想的重读与创新,因为传统是无语的,不会主动言说自己的可贵与价值。慎独思想作为被割裂的传统文化在现代历史条件下更需要重读其现代意蕴与价值。这种重读只能是今人的责任。
(一)慎独思想的现代意蕴
1.传统文化的返本开新
站在今天的境遇里谈论慎独思想,实质是如何对待传统文化的问题。传统文化并不意味着是落后文化,任何传统文化都有其时代精神的精华,都曾经是现代文化。已成为传统的文化只是一种静态的、已在的文化,它不会主动言说,不会乞求后人的传承。文化的传承则是动态的,是主体的能动活动。文以载道,人则传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3]所谓传统文化的优劣、成败、得失、荣辱都是对现代人而言说的,对传统文化本身并无意义,传统仍是传统,仍在那里静态地存在着。当我们践踏传统,甚至辱骂传统时,实质我们是在表现自己的无能与卑贱,为什么传统没有在我们的手里发展成今天的正统,为什么我们要依靠割断自己的血脉而输入西方文化的血液来求得生存?这是否说明我们民族已失去了自我造血的功能,而要靠外来的血液维持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呢?我们可曾思想过,支撑中华民族走上复兴之路的原动力恰是我们意图抛弃且正在抛弃的传统文化与民族精神。“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我们不能及时修复联接传统的造血机能,恐怕我们的民族最后只能举着中华民族的招牌而没有中华民族的生命与灵魂了。
当我们在想当然地认为传统文化是封建糟粕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是否在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孔子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14]总要自己到传统中浸润一下才有评判的权力,不能只因别人说了葡萄酸,我们就天然认定葡萄是酸的。只知舍己从人者就是无己之人,也就是孔子所鄙视的“乡愿”。“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15]无己即无“独”,无“独”即无以立,不知此理为不“慎”。不“慎”无“独”,唯他人是从,何以言民族昌盛与振兴?当然,对待传统也不能无所辨别,因循守旧,没有创新。
现代新儒家提出传统文化的返本开新,不失为联结现代与传统之路。关键是如何返本与开新。返本是返传统文化之本,不是在时空意义上回到过去,而是在人文精神中寻找中华文化的渊源;不是感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丰功伟绩,那只能令今人汗颜,而是要探寻孔孟之道、老庄情怀,如何浸润了中华民族绵延而来,生生不息。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历史中,近代落后的百年不过是历史的一瞬,不能证明整个中华文明的落后。春秋九世之说早已涵盖了这种历史的沉浮,可以说这是历史的必然周期律,何至于我们这些不孝子孙要把传统灭尽呢?
开新是开传统文化之新,是革故鼎新,而不是灭绝传统,以西方文化取而代之。西方文化何曾不是从其传统而来,我们又可曾分析过西方文化中何为新,何为旧呢?开新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固有内涵,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国哲学经典《易经》就是讲宇宙自然生生变化之道。《易传》言“日新之谓盛德”,历史上我们因循守旧,恰是没有掌握传统文化的精髓,没有承担起继承与发扬优秀传统的责任。
今天重读慎独,就是为了对传统文化返本开新。既要体认传统慎独思想的深刻内涵,又要解读出慎独思想的现代意蕴与现实意义,以及在当代古老的慎独思想能实现怎样的价值。
2.完美个性的时代彰显
追求个性是现代人的一大特征。但现代人对什么是个性,什么是完美个性则知之甚少。个性作为人的个性,一部分是人性在个体中的外显,是人性灿烂光环的闪耀。所以个性应该是高贵的,应配得上人的名称。每个个体对自我人性的充分展现,也就是自我个性的彰显。个性不是对人伦大道、人之共性的否定,恰恰是人性的发扬。所以追求个性并不是哗众取宠,或有意识的特立独行,而是在心中“有所执,且执之深”,化于心中,形于外表,形成一己之“独”。但其所执则要“慎”,要不离人伦大道,就在人性之中,恰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孔子之时,各人各自成圣成德,却各有个性,各有不同,但其所执则一,曰道,曰仁,曰义。所以,慎独实现的是真正的人的个性,是人的完美个性的形成过程,也是人的完美个性的实现状态。
现代人个性追求的误区在于无所执,心中无天地,无原则,人生无理想,无追求,目光所及只在当下,只在耳目感官之享乐。老子言“圣人为腹不为目”,又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16]即是言圣人当不为外物感官所诱惑,心有所主,有所执著。在无所执的个性追求中,人已为外物所制,人已成追逐外物的工具。事实上人已无己,也就没有了一己之个性,恰是个性的丧失。个体只是随波逐流,实不知潮流是外在的,是外在加于一己之我的“压迫”。追逐潮流恰是自我个性丧失之后的盲目寻找行为。个性在我何用寻找,何用以某一标志求得别人的注意与认可。当然这不是说人当逆潮流而动,而是“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执著,心中有主,明断是非,有所为有所不为。随潮流而来,又随潮流而去,终不知自我何在,所求何在。
慎独是要人有所本、有所依,所本所依当在人性之本。孔子“志于道,依于仁,据于德,游于艺”,[17]所志所求在人性的完美,道义的承担,而外的生发则是孔子作为“圣之时者”的个性彰显。
慎独首先是能独,即自我个性的真正独立。现代人追求个性的目的往往并不是要真正的个性独立,而是以自己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来引起别人的注意,要在人群中显示或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恰是不能独的表现,是没有个性,心中无主,无所依归的表现。可以想见,如果没有他人的证明与认同,自以为是的个性表现就没有了存在的根据与意义。慎独则是自我的充实与圆满,是自我的自在与外显,既然“我”与“你”、与“他”都不同,“我”当然有我的个性,“我”的个性是自在的,无需证明的,甚至无需自我的体认,“我”就是我,“我”在,“我”的个性就在。所以个性的彰显不过是真实自我的自然流露,何待于向外的追求呢?
其次,慎独是个性的完美与和谐。人的个性只有趋于完美,才能真正走向和谐;个性只有达到了完美与和谐才能实现真正的慎独。慎独不是自我强迫,自我压制,更不是自我虐待。慎独不是为了慎独而慎独,而是真正的为我,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18]慎独是真实自我沿着人性的正确方向一路生发而来的自然状态。所以慎独是古人的修身之道,也是现代人的修身之道;是古人在其时代的个性彰显,也是现代人在现时代的个性彰显;是古人的修身所达之境界,也是现代人修身所应达之境界。
再次,慎独是个性的自足与超越。慎独是在现实的境遇中自我充分发展所达到的状态,是对现实的坦然接受,对自我来到的全然欢迎,因此是无待于外,当下自足的。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19]孔子赞之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则唯我与汝有是乎!”[20]孔颜乐处,用行舍藏,无不自足。这种自足既是对个性本质的养成,是个性修养的结果,也是个性本质的发现,是个性纯然本质的彰显。同时,慎独又不是自闭于当下境遇中无所作为,而是对当下的超越。对现实的外在限制进行精神性超越,对未来的无限可能则做现实性敞开。
3.自我实现的境界追求
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成不同层次的塔式结构,自我实现被列为处于塔尖的人的最高需求。我们无意于争辩这种需求结构的合理性,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都有自我实现的需要,都希望自我实现。自我实现的关键是“自我”,首先要有我,要认识自我,才有可能实现自我。自我本身就是一“独”,实现自我就是实现一己之“独”。此“独”不是生物学、心理学或数学意义上的孤独或单一,而是哲学意义上的自我个性的充分实现,把自我“独”于他者的个性展现出来。“我”如何成为我,“我”如何实现我,“我”怎样实现我,“我”实现什么样的我,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暗含人生玄机,每个问题都需要我们的“慎”。“慎于独”就是注意于实现怎样的自我。
自我实现不是在自我之外设定某种具体目标作为自我实现的标志,因为目标具有不确定性。自我实现是使“我”成为我、发现我的过程,是真实自我面向未来的生成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自我不断否定旧我,生成新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生的每一步,每一刻,都是自我的实现,都是自我于当下“正在”实现。自我能小心呵护这一自我实现的过程,能体认到每一刻“我”都在生成于实现之中,这需要“慎”。只有在慎独之中,“我”才能知晓“我”生成为我,“我”实现为我。
这种自我实现的状态又造成一种境遇,形成一种境界,人在这种境界中才能反观自我,体认到自我的存在,体认到自我实现的价值与意义。这种境界不是一种必然的来到,需要修身以求,但这种境界却是一种自然的来到,会在无知无识中悄然降临在慎独修身的过程中。慎独造成了一种“场”,形成一种境界,使自我在这种境界中清晰明了,凸显出来,使“我”实现为我。
(二)慎独思想的现实意义
1.社会风气的净化
社会风气是人文化成的自然结果。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政治的动物,人都是在一定的政治群体中生存。当人以群体方式生成人类社会,也就是广义的政治活动的开始。政治的一项重要功能就是化民成俗,使民德归厚,社会安定。孔子言:“政者,正也。”[21]政起于上,化民于下,教化民众,移风易俗,渐成社会风气,使“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古代社会风气的养成必有德高于众者为社群之师表,为当世,以至千万世之楷模,为众心之所向往。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22]但君子为德必有其位方可行其大道。如孔子虽终生不得志,但依然被当世所尊崇,身后更被尊为万世师表,孟子也以“舍我其谁”的气势自认为圣人之徒,游历各国,为帝王之师,所以孔孟之道才可大行于世,千古相传。故社会风气的养成不是固定的道德准则,或强制的国家法律所能做到的,必有深厚的人文底蕴的滋养,有贤哲之人的守死善道,有政治统治的大力推崇。
社会风气的养成又是由每个社会成员的个人修养来共同形成的。任何社会道德、理想、风俗,都必须由每个独立之己出发,渐次达于他人,彼此交错融合,方能蔚然成风。所以社会风气的养成必然由每个独立的个体开始,从个体修身达于天下大治。而养成何样之己,意在形成何样的风气,则须“慎”。只有既“慎”且“独”,才能培养完美自我,从而形成良好社会风气。故君子为德不为外在条件所限,所求在己不在人,纵世风日下,君子也能做到“举世皆浊我独清”,慎守其独。“好男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为社会砥柱中流,为人性持正守恒,这是慎独者的写照。
中国当下有中国共产党对思想政治工作的大力支持;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的正确指导;有焦裕禄、孔繁森等先进人物的楷模之行。社会风气养成的第一方面条件完全具备。但当下的社会风气却有下滑的趋势,主要原因就是社会风气养成的第二方面被忽视,现代人没有慎独精神,不重个人修身。虚伪者于群体中为君子,于独处时为小人;无耻者则以黑为白,以非为是,致使世风日下,仁义不兴。
现代人文精神已与传统文化出现断裂,传统的伦理道德与风俗习惯在“封建糟粕”的标签下被弃之不顾,少有人去思考这样做的结果使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现代人文化观的短视、功利与武断扼杀了传统文化,也扼杀了传统文化移风化俗的社会功能。所以随着西方文化滚滚而来,中国人已全面丧失了抵抗力,对西方腐朽文化也没有了免疫力。社会风气大变,个人私欲膨胀,贪污腐败,违法犯罪,唯利是图,人心浮燥,社会不安。这一切,都根源于传统伦理道德的缺失,不是单一的发展经济或进行政治改革就能解决的。必须从人是文化存在的视角来深入解析这些现象的内在动因,必须以加强人文教化来解决人们不良行为背后的精神问题。现代人正是缺少了慎独精神,没有社会责任感,没有灵魂归宿感,不能独,故向外求,任欲望横流;不知慎,故不知谨敛,无所不为。
对于此,我们正可用古之道以救今之世。我们大可不必讳言传统,古今有相通之道。管子言:“藏之无形,天之道也。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万事之生也,异趣而同归,古今一也”。[23]
首先,要在共产党员干部中加强慎独教育。中国共产党是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决定着社会风气的发展方向。共产党员保持自身先进性的基本条件就是慎独。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修养》中指出:“一个共产党员既使在他独立工作、无人监督、有做各种坏事的可能的时候,他能‘慎独’不做任何坏事,他不畏惧别人的批评,同时他也能够勇敢地诚恳地批评别人。”[4]党员干部的道德修养和以身作则是良好社会风气形成的关键。革命战争时期,党之所以能凝聚人心,使党的革命理想成为全民的信仰,就是因为党员干部在事实上做到了这一点,使群众看到这种理想和口号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先进人物的现实的行为,从而产生巨大的感召力与向心力。对比当代的社会风气,党员干部中的腐败分子虽然是少数,但其造成的恶劣影响则是不可小视,上行下效,政败于上,民风必衰于下,这是中国千年古训,当为现世思之。
其次,面向公众的慎独教育是养成良好社会风气的重要因素。社会风气最终表现于、决定于个体的思想与行为,党和国家的先进性最终要转化成民众的先进性才有实际意义。同时,慎独又是民众面对纷繁诱惑而获得心灵安顿的必由之路。“生斯世,当为斯世也善”,人生天地之间,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精彩,不必求羡于他人。活出真实的自我,发现真实的自我,实现真实的自我,就已经是灿烂的自我人生了。这种道理说得简单,但做起来却需要真正的慎独功夫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2.社会道德的培育
社会道德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是人性高贵与自觉的表现,是人类社会族群走向成熟与和谐的标志,是人类由动物生成为人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善良本质与超越本性。社会道德怎样形成是个难以言说的问题,不是本文意在探讨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社会道德植根于个人道德,个人道德与社会道德相互生成。优秀的个人道德外化为具有普世性的社会道德,社会道德又影响着个人道德的养成。因为社会道德最终都要表现为个人道德的水准,所以慎独就对社会道德的培育具有了根本性意义。
有人说中国传统伦理只重私德,不重公德,而西方人只重公德,不重私德。这种说法实是不解道德本义。道德就是道德,公私之分是人为的划定,更不可分裂。公德必落实到私,私德必反映到公。道德是情感范畴,是发自人的内心的情感体验,真正的情感是不能分裂的。能分裂成公、私的道德实质已不是道德,而是社会规则,是为了在特定的环境下求得社会生存而必须遵守的规则。对社会规则的遵守并不是讲道德,虽然人们通常都用讲道德来表述。因为人们在遵守规则时并没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遵循这种行为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并不是自己的情感需要,行为主体并没有从情感上认同自己的这种行为,所以,当换了一种环境,不必需要这种行为出现时就不再遵守此规则。道德虽表现为某种道德规则与道德行为,但道德却不是规则与行为本身,而是形成道德规则与行为的人的内在道德情感,是人的恻隐之心的自然流露。做出了道德行为,不一定就是有道德的人,但有道德的人一定会做出道德行为。一个只讲私德而不讲公德,或只讲公德而不讲私德的人都不是真正有道德的人,只能称作是遵守一定规则的人。私德与公德不能一以贯之,这种道德只能是假道德。
现代社会日益强调游戏规则,似乎只要遵守彼此之间的游戏规则,就是遵守了社会道德。这实质上只是对社会规则的强调,不是对道德的强调。在更深的层次上,这是对道德崇高性的消解,是对人性美好的除魅,似乎人的规定性就在白纸黑字的规则之中,从而把人降低到器物层面。
中国现在的道德境况是传统道德体系已被打破,而新的道德体系还未成功建立,主流文化中的社会主义道德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巨大冲击。西方是重规则,轻道德的社会,其道德感、崇高感、神圣感主要来自宗教。而中国人缺乏宗教信仰,也没有西方的罪感文化,当我们抛弃了中国的传统道德信仰,就几乎成了最没有道德的民族。目前社会上假货横行,诚信丧失,坑蒙拐骗,唯利是图,甚至贩卖人口,不孝父母,漠视家庭,婚外寻情等等问题,我们可以解释为这是社会转型期的阵痛,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与传统道德的割裂造成了道德真空。
慎独之道正是培育现代社会道德的必由之路,由慎独而得一己之德既是自我的修养,也是自我对社会道德的构建所做的现实工作。慎独在形式上强调的是一己之德的修养,但在实践上却是对社会道德的构建与遵行。
首先,慎独是个人道德情感的来源。社会道德的形成决定于每个社会个体对社会道德的接受和认可,这种认可必须是出于自我的真实情感需要才会转而成为社会的道德思想与道德行为的实现。慎独强调的就是个人的道德体验,经由自我的道德体验与个体道德情感的表达实现对社会道德的情感认同与实际践行。
其次,慎独对个人道德感的养成也意味着群体社会道德的生成。慎独是以一定的社会道德标准进行的修身之道,本身就是对社会道德的执著追求与操守。慎独是在所谓的公德与私德之间架起的一座桥梁。
再次,慎独实现了真正的以德育人,促成社会的全面和谐。慎独不是强制个人遵从某种道德说教,而是从人之本性出发,育其根本,使个体之人发扬自我的德性光辉而成为社会之人。
3.和谐社会的构建
和谐社会的构建包括三个不同层次的和谐关系:一是人与自我的关系;二是人与人的关系;三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三个层次结为一体,相互融合,又成一大和谐。
从哲学上讲,当我们把人理解为主体,那么人与自我的关系就成为主体自我与客体自我 之间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就成为主体间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成为主客关系。在这三层关系中,主体是主动的,既能打破既有的和谐,又能创造全新的和谐;客体是被动的,既不会打破既有的和谐,也不会创造新的和谐。
当主客未分之时,人与自然万物同一,共有天然的和谐。这是人与自然万物共有的本质规定性。但当人具有了自我意识,把自我视为主体,由自然存在上升到主体存在时,人就把自然万物、把他人、甚至把自我视为与己相对的客体性存在——他者。主体意识具有合目的性,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意图让客体满足自己的目的,从而按照自己的目的改造客体。这样原来主客一体的天然和谐被打破了。如果主体对客体的改造能符合彼此存在与发展的规律,做到天人合一,则主体(人)的行为就会创造出一种高于天然和谐之上的人文化的和谐。宇宙自然会在人性崇高的辉映下走向更高级的和谐,人在这里是和谐的创造者而不是破坏者,人的活动是“替天行道”,是“为天地立心”。因为人是天地间唯一的灵性存在,只有人具有体悟天道的能力,只有人能“道破天机”,所以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24]
但人在主体实现的过程中往往使自我无限膨胀,任由欲望无限增长,以至超出自然规律(天道)许可的范围,造成自我不和谐,自我不和谐必然会打破自我与他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关系,从而造成整体和谐的彻底打破。自我的不和谐使自我膨胀为“唯我”的存在,无视并剥夺了他者存在的权力,从而造成了社会的不和谐,所以社会和谐的根本是主体的自我和谐。
慎独是主体自我和谐的最高境界。慎独通过对哲学意义上的天道的追求而把自我的欲望规范在合理的范围内。不塞不流,不阻不行,对欲望的合理控制使人性与生命自然交融、和谐流行,由自我和谐达于社会、自然的和谐。
从现实上讲,处于现代社会中不同生存境域中的人都需要慎独来获得个体与社会的和谐。首先,现代市场经济的参与者需要慎独。市场经济主体是以利益交换来建立彼此之间的关系的,如何在利益面前保证自我的主体地位,不在利益趋动中迷失自己,把握方向,需要主体具有慎独精神。在市场经济巨大的诱惑面前,每个人又都面临如何坚守精神家园的问题,毕竟人是以物性为基础的精神性存在,也需要慎独精神。其次,网络信息时代的人际交往需要慎独。在网络信息时代,人们的交往越来越多的是通过各种网络,以间接交流代替了直接交流。这当然带来了极大方便,但也在另一方面使人与人的交流缺少了面对面的真诚,出现了更多的虚假甚至欺诈,造成人际关系的不和谐。所以,网络信息时代的人际交往急需交往主体具有慎独精神。再次,现代人的精神沙漠需要慎独精神。现代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日益丰富的物质享受中感受着精神的空虚,造成自我的不和谐。这是在物质追求中丧失精神自我的表现,只有以慎独精神,才能在精神世界中重新找回自我,实现自我的和谐。
三、慎独思想的价值实现
(一)自我品性的修养
慎独思想是由己出发而实现的修身之道,首先实现的是自我品性的修养。这种品性修养可分为由低到高的三个层次:心灵的净化、意志的磨炼、境界的升华。
1.心灵的净化
慎独是对欲望的消解,清除心灵的附累。人是物质的存在,更是精神的存在。有哲人说:“人的生命已经不是单维性,而是双重化、多维性的生命。人既有与动物相同的生命,这是物种规定的本能生命;又有人自己创生的自为生命,这属于人的自主生命。”[5]如何在物质与精神之间找到现实的平衡点是解决心灵问题的关键。
人的生存发展有客观需要,但人往往把需要向外扩展成无穷的欲望。在这里需要区分需要与欲望的关系。人作为类的存在,有其存在的条件,这种存在的条件是人必须满足也应该满足的需要。但需要不等于欲望,需要是客观的、必要的,需要可以导致欲望的产生,但作为主观的欲望有些并不源于客观的需要。随着人化的进程,人与自然距离越来越远,人的本能的自然存生、养生之道也逐渐丧失了。人的一切都需要大脑做出一种理性的判断,可是,过渡的欲望常使理性发生误判,使欲望埋没了理性,更有人失去了理性的控制而迷失了本性。人的需求超出了生存,指向与客观需要无关的各种欲望。人的存在本身成了满足欲望的工具,欲望成为存在的目的。人在追逐欲望中反倒忘记了关照自己本然的需要,甚至为无穷的欲望放弃自己的存在。为了达成欲望,不惜危害自己的存在,完全本末倒置。
慎独就是反观人的自心,把心灵的关注点集中于生命本身,体会生命的本质,从而使心灵懂得呵护生命,而不是去追逐欲望的满足。当心灵真正爱惜自身的生命,体会生命的真实,心灵就会变得灵动起来,脱去外物的禁锢,从而消解欲望的浓度,满足生命的需求,而不使欲望泛滥。
慎独是对现实的超越,给心灵纯净的天空。心灵永远追求现实的超越,而现实总是禁锢心灵飞翔的翅膀。心灵要获得自由飞翔的空间,必须保持心灵相对于现实的独立与自足,必须自我圆满,无待于外。为此,必须保证心灵“独”于外物,不失自我的心灵本性,而达于此,主体自我必须尽心于“慎”。慎独者当不为现实所限,实现心灵的自由了,故孔子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斯亦不足与议矣。”[25]
慎独是对道德的情感体认,给心灵安顿的居所。慎独对道德的体认与坚守,不是强迫心灵去服从某种道德律令,而是为心灵的栖居找到一个居所。心灵是灵动的,但不是无所依归的。道德是心灵的家园,是心灵能够不断放飞的基点。孟子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近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近路而不由,哀矣!”[26]孔子正是因为“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才成其为圣人。
2.意志的磨练
慎独是对内在欲望的挑战。人最难战胜的就是自我。人在面对自我时,总是用最柔弱的心溺爱自己,宽容自己,甚至放纵自己。意志是自我挺立的支柱,但在自我的欲望面前,人的意志似乎不堪一击。意志在自我的欲望面前总是低下高贵的头,一退再退,使人总是要在外在的约束下才能控制欲望的无限膨胀。慎独就是要培养坚强的意志,使自我挺立成为直面自我弱点的勇士。“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渗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27]真的勇士,不会被一己私欲所征服,不会在外物的诱惑面前放弃武器;真的勇士,以既慎且独的精神,成就坚强的大写的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慎独以对欲望的征服而成就自我的坚强。
慎独是对外在诱惑的征服。人生而有欲,却非生而嗜欲。嗜欲有因,老子言“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欲望来自外界的诱惑,纷繁的诱惑成为现代人心灵安顿的最大敌人。面对诱惑,佛老道家选择了出世离俗,脱离耳目感官的刺激,抛弃人生的享乐,求取心灵的宁静。但随着红尘俗世的日益喧嚣繁华,世外桃源式的现实净土已无限萎缩,所以这种消极避世日显无力。儒家则以慎独精神直面诱惑,“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欲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隐于市,不必在世外另觅心灵的净土,当下就是心灵的安居之处。儒家不拒斥人生的享乐,但享乐不在于欲望的满足,而是心性的自足。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28]孔子对外物的态度是“勿意,勿必,勿固、勿我”,[29]因缘际会,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不因得而喜,不以失而忧。慎独是在诱惑面前自我意志的张扬,在这里慎独已不是静态的精神自守,而是与外在的纷繁诱惑进行的意志斗争。
慎独是在欲望与诱惑之间所坚持的对道德的操守。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冲突中闪现的是道德意志的光辉。道德是人类精神的支撑,是人性王冠上的明珠。内在欲望的冲击,外在诱惑的扰动,是对道德自由的限制,更是对道德意志的考验。没有一番慎独功夫,实难有此意志持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物欲横流中更显出慎独精神的可贵。
3.境界的升华
心灵的净化与意志的磨练,必然会带来境界的升华。境界的升华是对小我的超越,对大我的实现。从世俗的功利境界走出,进入人我一体相通的道德境界,进入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
在慎独的境界中,自我体认的不只是一己之“我”,还有他人之“我”,自然万物之“我”。自我与他人、与自然万物,以一体之“我”而相通了。这样的“我”就具有了别样的意义。一己的生命存在是宇宙大我生命存在的方式,一己之“我”承载着人类大群、宇宙人生的使命与价值。这样,“我”有了天赋的使命与价值,无人可以小视“我”的存在,“我”也不可以妄自菲薄,轻视此生,轻用此生了。在慎独的境界中,“我”能体会到“我”的生命承载着“我”无法推卸的责任与义务,所以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30]这种责任与义务是“我”一生的“烦”与“忧”,使“我”的一生都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使“我”只有在生命的终点才会放松自己的警惕,因为“我”知道,“我”可以“休息”了,“我”可以不必再“慎独”了。所以曾子临死时没有悲哀,而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自言:“而今而后,我知免夫!”[31]
这样的人生境界具有悲剧色彩、忧患意识,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有这种悲剧色彩、忧患意识才扩大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才使人更深刻地体会到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二)人生道义的承担
慎独不是避世离俗,不是对社会责任的逃避。相反,慎独是对自我一己之私的超越,是 对人生道义的承担。在这里,慎独表现为一个由自己到家庭、民族、社会的向外生发的动态过程,铁肩担道义是中国人特有的人文情怀。慎独意在修身,修身意在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传统慎独修身的一个完整的思想与行为体系。家、国、天下,成为人生三道义。
1. 家庭道义的承担
慎独修身直接与家庭相联结。人是社会性存在,家庭就是人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的最小社会单元。慎独修身所面对的第一个自我之外的社会关系就是家庭关系。家庭既是慎独修身的外在条件限制,也是慎独修身向外生发的第一个自我实现,所以,“齐家”是个体修身成功的第一个标志,是最终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前提,故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身修而后家齐”。慎独对小我扬弃的第一步就是对家庭道义的承担。个体在家庭中找到心灵的安顿与归宿,初步实现自我的意义与价值。家庭的道义只能自我承担,而不能期待他人。治国平天下还是众人之事,我只是众人之一,而家庭则只是“我”的家庭,是“我”自己之事,因此具有排他性。古人言“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实有强调个人的家庭道义(“自扫”),尊重他人家庭独立(“莫管”)的涵义。所以一家即是一“独”,而能守此一家之“独”则需“慎”。此中深义大矣!
慎独与家庭交融互通地联结为一体。每个家庭成员都是一“独”,但此“独”却不是独于家庭之外,而是独于家庭之内的不同角色。实现一己之“独”就是承担自己的角色所应承担的责任。这种责任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与抛弃的,因为家庭是人生的起点,也是人生的终点,人生可能有无数次从家庭出发的旅程,但最终都要停靠在家庭的港湾。
家庭的道义是对家庭所有成员的共同要求,但对不同的身份角色有不同的要求。如何确认自己的角色所应承担的责任,以及如何实现自己的责任则需要“慎”。慎独所实现的家庭道义的基点是和而不同,每个成员都是不同的个体,都有自己的职责,彼此又互相补充,融为一体。常识视域中所强调的养家糊口、生儿育女,都只是最基本的家庭存在要求,是言说家庭道义的前提,但还远没有达到道义的层次。慎独承担的家庭道义是把家庭作为一个生命体,每个家庭成员都是家庭有机体的细胞,每个细胞都发挥着自己最大的能量为家庭有机体提供生命力,为之不断注入生命的活力。反过来,富有生命力的家庭有机体又是对每个家庭成员的滋养,使每个家庭成员能以无限扩大的能量抵抗人生外部的打击与伤害,成为慎独得以实现的客观保障。
2. 民族道义的承担
慎独与社会相联结的更高层次就是对民族道义的承担。从历史的观点来说,民族是由个体及其家庭构成的共同体,是家庭的延伸。在历史的起点上,民族先于个体而存在。人类之初,只有族群,没有家庭,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体。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族群才分裂为家庭,但这种分裂不是对族群存在的否定,而是族群存在形式的转化,在族群的转化与交融中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因此,个体总是与民族相联结,个体是作为民族的分子展开自我的慎独修身过程的,必然带有民族性的特点与内容,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民族对个体的诉求。
从哲学的观点来说,慎独是主体存在的自我追问,此种追问的结果必然是具体的现实自我逐渐消退,现实自我退回到产生自我的本源中发现自己。具体的自我意识升华为具有共性的、整体性的、普遍性的族类存在意识,以民族的视角审视自我的思想与行为,把民族的道义诉求体认为自我的本然欲求。这种追问再继续深入必然会进入没有个体差别的、同时也没有任何内容的、抽象的人的存在意识,这种抽象的、没有内容的、从而也是干瘪的人的意识是马克思主义所反对的,也是我们没有必要探讨的。
民族道义的承担是慎独修身所实现的比“齐家”更高的价值实现,是自我存在价值的进一步证明。
慎独修身所实现的对民族意识的认同、对民族道义的承担是具体而生动的,慎独修身之道自然生发出的强烈的民族意识写满了中国历史。由其当面对外族入侵、国家危亡的时刻,个人的意识完全升华为整体的民族精神,从而个人的荣辱得失都不足为怀了,甚至家庭的道义都消溶在民族的道义之中。郑成功、林则徐等民族英雄都是在民族精神的鼓舞下慷慨赴义,承担起民族的道义诉求。
3. 人类道义的承担
慎独与社会相联结的最高层次就是对人类道义的承担。慎独作为贯通自我、家、国、天下的修身之道,通过对自我存在的追问和反思,体认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本质和谐关系,体认人不仅是个体的、民族的存在,还是类存在,生发出人类休戚与共的人文情怀。人类纵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但他人“与我心有戚戚焉”,见他人之苦痛而有感同身受,视他人之灾难而有不忍之心。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32]自万物总体视之,同类互助是物类从积极方面获取存在的天赋本能,同类不相争是物类从消极方面获取存在的自然前提。人类作为主体性存在当然具有高于其他物类的人类道义。
张载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孔子言“天下大同”,都是于慎独修身中对人类的道义诉求的体认与言说,表现于行为中就是对人类道义的承担。慎独是人类道义在自我心中的自然境界,也是自我欲行人类道义的准备状态,“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得其时而有所为,天下得我之利;非其时而无所为,天下在我心中。老子言:“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33]足不出户可以心怀天下之忧乐,独处于室可以运思天下之至理。人微位卑,但道义所在,无所亏欠。
当今世界存在的种族冲突,民族仇视,都是因为只从自我民族存在的角度认识问题,没有“天下为公”、“天下大同”的观念,没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义精神。当人类以智慧突破物类的天然规定性,使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具有了自为的主体规定性,人就具有了天使与魔鬼的双重特性。一方面,人以智慧发展了人的善良本性,比动物具有了更柔嫩、敏感、仁爱的心;另一方面,人也以智慧发展了原始的野蛮兽性,他可以戕杀万物而毫不顾惜,残害同类而无所忌惮。有史以来,只有人类相互间进行过大规模的相互屠戮,此时人的兽性不知要大于真正的野兽多少倍,最无耻的是当事者总能找出某种“人性”的理由来为这种行为辩护。人性的这种不确定性不仅需要外在的规范与限制,更需要个体的慎独修身,真正体认人作为类存在的本质需求,认识人应该实现怎样的价值与追求,体悟人应当承担怎样的责任与义务。
(三)社会理想的追求
1.自由的追求
慎独以对现实的精神性超越实现对自由的追求。自由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人类从蛮荒到现代就是不断走向自由的过程,包括外在束缚解放的自由与内在精神超越的自由。慎独把前一种自由作为一种永恒的追求,真正实现于慎独中的是后一种自由。
人类摆脱外在束缚的自由追求过程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类改造自然的实践过程。马克思把人类的发展划分为逐步走向自由的三个阶段,“人类从诞生之初的人的依赖关系发展到以物的依赖为主的人的独立性,到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三个阶段。”[6]这一过程中,人类不断突破自然的限制,极大延伸了人的各种能力,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人由自在者成为自为的存在者。人在这个星球上甚至在宇宙中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与能力。从这点上说,人类的今天无疑是比过去自由了,这是慎独在自我修身中面对外物所致力而求的。但这种自由永远是与过去比较而言说的相对自由,绝对的自由根本不存在。我们可以说“我们比过去自由了”,却不可说“我自由了”,因为无论如何,我们的自由都是有限的,我们面临的不自由则是无限的。在现实的时空中,外在的自由只能是永远在实现中的追求,所以,慎独不把外在的自由作为绝对的目标来追求。
内在精神超越的自由是慎独所达到的人性完美、自我实现的崇高境界,无待于外物,亦无待于他人。任何外在的条件都可能成为促成人的内在精神超越的机缘,但绝不会成为内在精神自由的充分的或必要的条件。内在精神超越的自由是对外在限制的超越,是自我的精神运动,是绝对的“独”。而持守己心之“独”,体认与关怀本心的真正自由,则需要“慎”。只有既“慎”且“独”,人的精神才能达到绝对自由。外在的一切都得之不必在我,在我者唯我之取舍。高爵厚禄,琼楼玉宇,香车美女,人人可求却非人人可得,得之则我幸,失之乃我命,何必孜孜以求?如此则无往而不自得,“物物而不物于物”。[34]拿破仑言“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元帅只有一个,士兵却有千万,终成将帅者就只因其想当元帅吗?实乃无稽之谈。身为士兵,心为元帅,如何会为一好士兵?不做一好士兵,又如何能做一好元帅?人能求者,唯作士兵者求作一好士兵,作元帅者求作一好元帅。所以,内在精神超越实现的不是对外物的追求,而是对自我的持守,是慎独所达成的精神境界,人在这一境界中实现了精神的绝对自由。
2.公平的追求
慎独以对真实自我的发现与持守来实现对社会公平的追求。公平的追求通常指个体面对社会寻求自我生存发展时要求获得与他人一样的机会与权力,得到自己应得的利益与保障。事实上,公平没有准确的定义,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也会对公平有不同的标准与追求,所以,社会公平就成为人类永远在追求的又一梦想。
每个人都希望获得自我生存与发展的公平机会与条件。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是“独”于他人的存在,资质不同,能力不同,需求不同,理想不同,故其所希望的机会与条件也不同,这就需要主体“慎”以求之。只有慎独者才会听到自我的心声,知晓自我的真正需求是什么,知道自己需要怎样的社会公平。因为社会公平的内涵虽然是一定的,但每个人对社会公平的具体需求则是不同的。也就是说,社会公平不应该,也不可能实现个体的完全一致,而是在承认个体天然差异的基础上让个体充分实现,也就是实现个体之“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让每个个体的能力都得到充分施展,让每个人都得到自己能够并应该得到的一切,这是慎独者追求的真正社会公平。所以,慎独追求的社会公平要实现的是万紫千红,各有特色的活泼泼的世界,而不是整齐划一、标准一致的社会布局。这种社会公平不否认差异,而是尊重人的个性差异,平等不等于同等;这种社会公平也不消除人与人的正当竞争,只是“其争也君子”,竞之有道,争之有理。每个人不都需要同样的机会,只需要适合自己的机会,每个人不都要过同样的生活,只要过自己喜爱的生活。
社会不公平起自某些人为谋自我的发展不惜阻碍他人的发展,为自我的利益不惜损害他人的利益。原因在于心无所主,德无操守,只是随欲而为,为诱惑所左右。人心渐失公道,自私心日胜,本非己所能得,非己所当得,但因心向往之而不择手段,据为己有,以满足一己之私而对他人不公。人失其性,流于外物,没有了人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情理,欲求公平实不能矣!
慎独是对自我品性的修养,强调恪守本心,不务外求。慎于己心,独于己心,“慎”守己心之“独”,知所先后,有所为,有所不为,求己之当求,得己之当得,此乃社会公平的正理。慎独是对社会公平的情感体认,本然地包含了公平之理。
慎独具有律己的内涵,表现于人伦日用之中就包涵了对社会公平的遵守;慎独是自性的完美,表现于精神境界中就包涵了对社会公平的追求。社会公平是普世性的道德准则,是慎独修身之所求,也是慎独修身之所行。慎独者是社会公平的体认者与实践者。
慎独是对人生道义的承担,胸怀家、国、天下,就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35]